杜威的原初经验及其现实意义:生态学视角
刘华初
[摘要]:杜威对传统哲学的改造是建立在批判传统的经验概念基础上的,而他对经验概念的改造是通过重释原初经验来实现的。杜威认为,原初经验是人与自然之间前反思的基础性存在关系的集中体现和具体展现所在,也是反思的认知结果回复到其中,从而得以验证的标准;原初经验直接地连接着人与自然、社会与世界,是圆满经验的意义得到充实,审美效果得以呈现的载体。因此,杜威的原初经验概念成为生态美学、生态伦理学的重要思想来源,也为当前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存在论的基础。
[关键词]:杜威;原初经验;生态美学;生态伦理学;实用主义
一、杜威对原初经验的发现与概念解释
实用主义哲学大师杜威对哲学的改造建基于其重建了传统的经验概念之上,而他对经验概念的重建则是通过批判传统哲学的经验观实现的。自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中素有贬低经验的传统。在这个传统的思想中,经验被认为是导致假象的根源,是对实在的模仿,而理性、理念世界才是真实的实在;所以经验现象与实在是两个彼此分离的世界。杜威批判柏拉图关于“两个世界”的观念,结合达尔文进化论、实验心理学等科学的新成果,赋予经验以全新的哲学内涵,从而改造了传统的经验观;并在此基础上区分原初经验和反思经验,从中发现了“原初经验”在哲学上的存在论意义。这被认为是杜威实用主义哲学具有存在论基础的根据。在作为《经验与自然》总纲的第一章中,“原初经验”术语就出现了31处之多,是除“经验”、“经验方法”和“哲学”之外出现最多的词汇,这表明经验、原初经验概念在杜威哲学中的重要性。难怪他曾自豪地宣称,“原初经验”的发现是他对哲学的重要贡献;他最崇尚的科学实验的生命力就在于“原初经验”。
杜威认为,人类生活的原初存在状态是基于直接的感觉,“存在的起点是直接性质。即使不是作为意义的而作为存在的意义也基于直接性质,知觉或者感觉,有机体的活动和接受的。”[[1]]这些感觉状态就是简单的“存在”,而非二元分离认识论中的认知主体和所知对象,它们指导有机体进到相似的反应种类或者新的经验中,这些相连相生的日常经验就是原初经验。在原初经验中,既有作为有机体的人在情境中对某个经验事物的“做”与“受”的完整过程,也包含了这些基本的经验要素,如人、对象物和体验过程,由此,行动与知识之间的连续性就建立起来了。经验是关于自然的,而又发生在自然之中,这种经验与自然之间的相互渗透从而融为一体的关系体现了杜威哲学中的整体观,因为原初经验是一个不可还原分析的整体,它植根于自然之中。[[2]]原初经验中粗糙的、宏观的和未加提炼的题材是作为最少偶然反思的结果而为我们所直接经验到的。原始社会中的原初经验比较容易理解,因为原始人类的生活不像现代人的生活经过了历史中理智活动的参与,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文化积淀。在我们今天的日常经验中仍然存在许多原初经验的例子,比如自行车不是一个原初的工具,但是骑自行车的经验却是一个原初经验,因为在骑车过程中人与物紧密相连而融为一体,难以分出主体与客体的明确界线。对如此情境的解释根本不需要传统哲学中的二元论,相反用原初经验来解释就自然而然了,就像海德格尔所谓“上手的锤子”,直接触及到人的生存境遇。
杜威对原初经验的发现揭示了经验意义不断生长的秘密,即原初经验具有潜在的,远远超出反省经验规定的可能性界域。在存在论意义上,原初经验的可能域远远大于反省经验,即原初经验有不被反思经验所能够把握和覆盖的地方,譬如个人的生活体验、情感、情绪和冲动等要素有非理性所能把握的生存意蕴。如杜威所说,原初经验的潜能的意义在于“引起和提高对于具体人类经验及其潜能性的尊重”[[3]]。经验的生长之源就是原初经验之中存在模糊地带,它既被“经验”到,又不被经验所把握或控制,两者之间的差异使得经验不断地伸展到自然内部,并反卷自然;它还是经验情境中所面对的问题的真实内涵所在。如果说自然“大”于经验,那是因为自然源源不断地提供了原初经验所需要的材料和场景,而不是自然优越于经验的某种先在性。杜威并不反对思维的价值在于概念和清晰,但是,概念和清晰建立在原初经验与自然之间内在的原生态式关联与模糊所蕴含开放性的可能空间之上。
罗蒂认为杜威的原初经验是康德“物自体”的替代品[[4]],这是对“原初经验”的误解。与康德的物自体概念更相近的是杜威的“不仁存在”或“原初存在”(“brutal existence”),一种未被经验所牵涉和包容的自然存在。但是,杜威并没有给予它以康德的物自体那样的哲学地位,而且还要消除康德的物自体与意识的“确定性”分离及其独立性地位。杜威的经验与自然有着无法分隔的关联性,这种关联只能以共生的形式显现出来,从而表现出一种“自然而然”的发生。而且,在自然世界与人类精神之间的关系问题上的解释困难本身就表明,我们的理性思维和反思能力存在某种有限性,这从反面表明了原初经验的开放性。
二、原初经验的性质
杜威认为,原初经验的首要性质就是行动、行为和实践,它们是直接的。生活的原初存在就是直接感觉,人与自然环境的直接接触和相融一体,无论是对自然的“做”,还是对自然的“受”,都是非认知性元素。显然,杜威不会赞同对“意识”进行这样的定义:某些直接明显的性质或者感觉事物所具有的性质的总和,抑或实际知觉到对象而觉察出来的意义,所以他尽量不用“意识”概念。但是,在涉及对发生于经验过程中的这两个相互影响的要素时,包括意义发生所必须的语言工具时,杜威还是把存在意义上的存在的起点给予直接性质,“即使不把意义当作是意义而当作是存在的东西,它们也以直接性质、以有机活动和接受的感觉或‘感触’为基础的。”[[5]]这些感觉状态是简单的“存在”,而不是认知和所知。我们不是生来就有任何先行的结构性的感觉和概念,因为经验的这些方面是在我们的反应中产生出来的,只不过它们变得符号化了,而在直接状态下它们就是我们的情绪、感觉与欲望。直接感受贯穿于人的一生之中,它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空间。因此,杜威反对近代二元论哲学对感觉在我们获取知识过程中的角色的贬低。
在杜威看来,如果经验既是公共的又是个人的,是自然和经验积极参与的交互作用,那么经验就是避开传统哲学二元对立的有力武器。但桑塔亚纳认为这是一种直接的神秘主义,因为经验概念是内推的,他认为杜威通过将所有的事物溶解在经验的直接性中从而达到经验与自然相统一的目的。由于涉及到经验的两种涵义的转换,便产生了究竟是自然包含经验还是经验包含自然的关系问题。对此,杜威用经验自然主义的原则,特别是原初经验概念来解决。他声称,当前的、直接的、定性的知识可以通过非认知的过程来获得,它蕴含于原初经验之中。这在批评者看来是主观主义的、矛盾的;但他们忽视了杜威对认知经验和非认知经验的区别的实际涵义,没有认识到杜威的原初经验的内涵。因为,非认知层面上的性质不具有知觉知识的意义,感性知识只发生在经验中的性质与其它性质相关联之时。杜威认为,感知客体超越了当下直接经验而与过去和未来相连,过去事件是当下知识的客体,因为它与当下经验相连,后果由之而出,并被带入到当前经验之中。而且,杜威还主张经验的两个方面可以帮助我们超越实在论和唯心论的两难困境,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交互作用是多重的,它完全包含在原初经验之中,而认知经验只是其中一部分。由此许多质疑,如关于真理的主观-客观、关于知识客体的唯心的一元论或实在二元论、关于感知的现象学或实在论,关于经验和自然的唯心论或人本自然主义,都可以在经验的认知和非认知的区分中得到解答。
其次,原初经验是具体的。杜威把原初经验从经验中提取出来,就因为经验在前反思的阶段有人与环境之间的直接融合性,就像海德格尔也曾因动物为了生存的行为具有普遍的特征而说人与世界“沆瀣一气”一样。原初经验的直接性建立在人作为一种有机体生物与生存环境之间的自然关系之上。每个经验都是一个做与受的完整过程,都是具体的过程,因为在一个特定的经验中,一定有特定的事情发生,有特定的事物被经验到。经验除了经验者(人或者有机体)和经验发生的特定时间和空间、各种特定的社会情境之外,还必须有被经验到的东西。而每个经验发生的这几个要素都是特别的,与另一个经验不同。总之,每个经验都是具体的、特别的。
经验的具体性表现在原初经验的题材上,表现在其产生的问题上。它们确定了反思经验的性质与内容,“原初经验的题材产生问题并为构成第二级对象的反思提供第一手资料,……对于后者的测验和证实,要通过还原于粗糙的或宏观的经验中的事物——普通日常生活中的太阳、地球、植物和动物——才能获得。”[[6]]经验紧紧地贴着生命的过程,生命是具体的,存在具体的情境和过程。就象鱼浸润于水中,它需要有机体不断地与环境相互作用,产生摩擦和问题,找到解决办法,提高理智力,增强能力,但又在新的层面和情境中产生新的问题,如此不断,一个完整的过程便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经验。在杜威看来,各种各样的经验存在着一个共同的模式,存在着一些必须符合的条件,那就是,每一个经验都是一个活的生物与其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某个方面的相互作用的结果。而传统经验主义者在提到经验时总是空洞如也、泛泛而谈,没有具体所指的经验情境和内容,停留在类和种的概念层面上。但经验的具体和个别性则是由于世界的每个方面之片面性所致,经验的完满并非针对整体世界,而是针对此具体经验的过程中前后的行动过程的意义完成而言的,即是否走完此经验的一个完整过程,产生后果,实现意义,从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满的经验。而不是对经验所在的世界是否被完全地经验到,与其所有可能的方面都发生了相互作用。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条件下、与世界的哪个方面发生何种作用等等,都是依赖于具体情境的,都是不确定的可能性。一个经验就是一种可能性,就是世界显现出来的一个方面,也是有机体、人与世界的某个方面的一种交互关系。
再次,原初经验也是暂时的。当每个经验的“做”指令发出后,有机体凭借视、听、触、闻、嗅等相应的具体感觉对做的后果有所受的感知,对情境的改变导致材料和经验者本身的变化,从而进入下一个经验之中,一个经验与下一个经验形成一种时间上的分割,所以每个经验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有发生的起点和终止,但终点上的经验是这个经验的完成,而不是全部经验的终止;经验之流生生不息。经验的暂时性并非因为外在的时间性,每个经验的发生中的元素在时间上表现出暂时的特性,无论是物质的,还是对它进行范畴包装的理论,都是针对这一个特定的经验,但不是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为暂时的,而是每个经验本身存在一个变化的过程,其中发生了变化的要素对所有其它经验并不适用,因为材料或者情境都发生了变化而不同,目前的经验的意义必须得到开发,从而表现出一个内在暂时的事件。“暂时性是经验的性质,而不是这样:时间是与自然的推动分离的自动的实在。”[[7]]在时间的河流之中,经验就如那数不清的水分子,前后相续,形成连续流动的经验之流,永不停息。由于暂时的也就蕴含着变动的特征,所以经验是动态的,而非静止不变的。
每个经验不仅依时间而不同,即使是同一个人,或者在同样的背景之下,时间也不一样,如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踏入两条同样的河流”,同样,人也不可能存在两个同样的经验。经验还依赖于发生的情境而异,每个经验有自己特定的情境;情境随着时间的前后相续而成为连续的情境系列,情境总是不同的,多重情境构成了连续性,它们有生长成为圆满的、性质的、有意义的经验的可能性。对于杜威来说,包围经验的自然之中人的情境从根本上说是暂时的。暂时性反映在可能的和实际的维度之间的接口上,世界有偶然性和条件性,或者必然性的特征,有序和无序,确定与不确定的特征。所谓有序就是关系、定义、定时、定位和描述的事情;而世界是个交互作用中的实在世界。对于杜威来说,时间是重要的,时间作为“空无”并不存在,存在的是行动和变化的事情,所以它们的行为的持续的性质是暂时的。每个暂时性的经验就是一个真正偶然的过程,前后相续的经验流就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每个完整的经验都构成了丰富多彩的生活世界中的一环,它们既相互关联,又由于差异性而展现出各种可能。因此,一个充满事务的世界是个现状实在向所有可能性开放的世界。
三、“原初经验”的生态美学与生态伦理学意蕴
杜威的原初经验具有丰富的生态学内涵。这表现在生态美学和生态伦理学两个方面,原初经验都提供了生态美学弥合传统美学的二元认识论,生态伦理学超越传统伦理学的存在论基础。
众所周知,生态美学起于当代全球范围内的生态危机,而人们把生态危机的思想之源归结为近代二元分离的认识论哲学。由于杜威基于原初经验的弱自然主义经验理论是对这种二元论的典型反对,所以自然就能够成为生态美学的思想基础。虽然曾繁仁教授将生态美学的哲学基础定位于现象学,但不管是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还是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都不能排斥杜威的原初经验概念对生态美学的理论支撑意义,因为,无论是对于人与自然之间,还是人类社会与自然世界之间的生态性平衡,杜威不比他们说的少,虽然在哲学理论构建上,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不如人们认为的那样具有存在哲学的理论完备性,但是,杜威的原初经验概念却具有与生态美学的无缝连接的亲缘性。这表现在杜威的原初经验概念上,也表现在生态美学的核心观念上,无论是实践性,还是根据生态整体主义,将人类的有限性经验与人类的肯定性经验有机地结合起来这一点上,原初经验概念构成了其哲学的诠释基础。
原初经验的直接性与人的审美情感特性密切相连。人类所有感性的情绪特征都依人们的特定人生经验而定,情感既是人类超出动物性的力量,也是人类经验在原初经验中具有艺术性的源泉。我们知道,各种不同类型、丰富程度不同的刺激给我们的感官和心理造成的效果也不同,不同的人由于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情感积累而有不同的情绪敏感和情感反应模式。经验的事实包括它在其自身的改良中指导自己的过程,就是因为我们的处理事物是既不稳定又稳定的、既反常又不反常的、既令人满意又不满意的。例如,原初经验的具体性在没有现代人的各种知识“污染”的原始人那里表现得更加充分,他们的经验比我们的经验更加复杂,更加丰富。而与传统美学强调视听感官的优先地位不同,生态美学主张各种感觉器官全方位参与了审美活动;加拿大著名生态美学家卡尔松说,“鉴赏对象也强烈地作用于我们的全部感官。当我们栖居其内抑或活动于其中,我们对它目有凝视、耳有聆听、肤有所感、鼻有所嗅,甚至也许还舌有所尝。简而言之,对于鉴赏环境对象的体验一开始就是亲密,整体而包容的”[8]。在哲学上,杜威类似地认为,使一个经验变得完满和整一的审美性质是情感性的,经验是情感的,但在经验之中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所谓“情感”的东西。[[9]]既然完满是情感性的,直接经验就是情感性的,所以杜威就通过这种“原初性”的经验,凸显出了直接经验的审美艺术价值。不可否认,杜威在艺术经验中高度关注直指性的“知觉”,在这个方面表现出他的原初经验概念与现象学中的知觉现象学方法之间的相通性;另一方面,杜威的反思经验与胡塞尔的现象学,或许还包括海德格尔的存在的某种性质形成了一定的对应性,同样,杜威的经验-自然理论几乎可以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世界理论相提并论。
连续性是杜威实用主义哲学的一条基本原则。杜威运用原初经验内涵的连续性原则弥合了传统美学对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二元划分,他在艺术经验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之间建立起连续性,在所谓高雅艺术与通俗艺术之间建立起一种连续性,并在所谓美的艺术与实用性的技术艺术之间建立起连续性。因为,它们最终都奠基在原初经验之上,都可以还原到人与自然之间的原初联系,在这种基础上,我们对艺术品的欣赏具有根深蒂固的生活基础,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为了把握审美经验的源泉, 有必要求助于处于人的水平之下的动物的生活。”[10]因为在行动与审美感觉之间,动物性比人类的理性和知性具有先天的优势,所以作为有理性的人此时还需要诉诸原初的动物性活动,而非有反思参与的人类理性行为才行。显然,这对于那种将艺术品看成是固定、自足而神圣不可侵犯之对象的传统美学观构成了强烈的逆向冲击。然而,杜威的实用主义美学却得到了20世纪后期以来美学界越来越深刻的认同和重视,实用主义美学家舒斯特曼认为,在凭借直指方法的原初经验以瓦解传统观念的这个方面,杜威的思想启示了福柯、德里达等后现代主义思想大师。既然我们每个人都具有原初经验的基本可能性,那么,审美经验就并不是像精英美学理论所宣称的那样与大众无缘,相反,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到审美体验中来,从而获得一个圆满的经验(“an experience”) 。
正是基于连续性原则之上,在杜威的美学中,一个经验蕴含着一个统一的实现,是一种整体观的审美体验。他还坚持审美经验的参与性和我们知觉上的直接性,“艺术产品并不等于艺术作品。当一个人与他的产品合作,从而形成一种由于其解放的与有规则的属性而使人愉快的经验时,艺术作品就出现了。”[11]一种圆满的经验需要达到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的无间性融合,都不再是各自独立的存在。这为生态美学奠定了理论基础。杜威关于原初经验对于所有人的普适性也满足生态美学在个人视域通往公共视域的思想路径,因为,只要是在一个地球家园中,只要身处同样的生态环境,所有的人都能够在这种直观性的经验中建立相互之间的贯通性,从而建立起超越理性认知的原初交流,这种交流不仅可以发生在单个的人与自然之间,也通过共同的生态环境而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如此一来,自然承载着一种建立人类相互之间对话和交流的功能了,“生态美学在承认自然对象特有的神圣性、部分的神秘性和潜在的审美价值的基础上,从人与自然平等共生的关系中来探索自然美问题,这显然是美学领域的一种突破。”[12]在这一点上,杜威的原初经验具有与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和易经思想的想通之处。
杜威的原初经验不仅为生态美学奠定了存在论基础,而且也在思想上启示了生态伦理学。因为杜威把道德作为一种经验,作为一种与人活生生的社会生活环境紧密相连的情境体验,其中原初经验承载着道德自我与周围情境之间的互动和交流,而不是像康德基于一般性的道德律观念基础上的,追求至善的义务伦理。人、自然环境是一个相互交流的整体中的不同要素,这种观念体现在原初经验之中,也是生态伦理学的基本信条。在原初经验中,各种开放的可能性是自然的不确定性向体验者人显现出来的必然结果,因此,孤立地谈论抽象的善恶就变得毫无意义。就如生态伦理学创始人莱奥波尔德相当看重的那样,人的情感在联系道德判断与自然环境之间扮演着重要的中介作用;作为生态环境的自然世界不单单是我们经验的材料与静观的对象,更是我们经验所必须的环境的有机组成部分,就像人原初经验在生态美学中作为参与者的角色一样,因为在生态伦理学视角里,自然也具有非静止的价值。在生态伦理学中,包括各种动物、植物在内的自然景观是人的生存家园,人与自然之间不是决定与被决定,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而是相互影响、相互依存的整体中的部分性关系。人类或许仍然可以是某种意义上的中心,但绝不是至高无上的孤立的利益中心,这一点在资本主义现代性基于个人利益的膨胀发展带来的生态危机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人们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生态伦理是圆满解决现代环境危机的有效途径,因为它的目标在于人、自然环境与社会之间相互协调的和谐关系。
四、“原初经验”的现实意义
党的十八大提出“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正是基于人民长远的福祉和未来而提出的重大战略决策,是在面对资源短缺、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现实情况下,从尊重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文明理念。这种主张与杜威的原初经验概念有哲学上的相通性。换言之,杜威的原初经验概念不仅对我国当前建设生态文明城市,建设生态文明国家提供了伦理学基础,还为我们当前的生态文明建设、社会和谐作了哲学上的理论准备,这是由于它的生态学维度所决定的。对于杜威来说,“生活”就是生长,每个人的生长就是一条独特的生活中经验流的生长。实用主义美学家亚历山大说,只有不忘经验生长,在生长的过程中呈现意义这个基本教条才能理解杜威的思想,这个经验的自然生长允许我们发展科学等工具来扩展和丰富经验。[[13]]经验伴随意义的圆满和其精心培养的可能性才能在生活中得到理解,变成生活中的诸多经验的内容。生活世界是所有经验的根源,因为经验的意义只能在生活的世界中得到实现和理解;没有生活意义的纯粹经验和纯粹理论是无根的虚幻和假设。我们的理论就像混沌体中的一条踪迹,可产生很大的差异性,但终归是与生活世界相连,在生活世界之内发生;而且其目的和意义也发源于生活世界,不同的可能世界即是另一个可能的思维世界,譬如,一只形而上学反思的青蛙可能认为所有可见的事物必然都是运动的。杜威的“经验”产生于有机体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对于人类来说,它主要是在一个社会或者文化的情景里――即一个“生活世界”――的事件。人类活动的世界构成了任何符号体系必须在其中发生作用的矩阵――文化矩阵。可以说,杜威的生活经验就是生活世界,而哲学就植根于每天的日常经验、原初经验之中。
如果说杜威的“原初经验”就是实践,而反省经验是理论性的活动,那么,它们两者之间是通过自然连接起来的。杜威认为,原初经验的题材产生问题并为构成第二级对象的反省提供第一手材料,对于后者的测验和证实,要通过还原于粗糙的或宏观的经验中的事物。这与我们所熟悉的“理论-实践”模式很相似,只不过杜威的原初经验不再可以还原到物质之中去,而反省经验不只是纯粹的理论,而是包涵了理论指导的活动。如人们常常说的那样,实践出真知,实践而且还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切知识,如果脱离现实实践,不源出于“原初经验”,不接“地气”,就如只在各种符合系统内部的运算推理,而不把它与自然界、实践的经验场勾连起来,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中国历史上赵括纸上谈兵的悲剧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没有原初经验,就不能实现一切知识和各种高度智慧的思想与自然这个“大地”的紧密连接,高度发达的智能机器人正是由于无法实现“原初经验”而只能成为一种工具,而不能成为真正的人。在蒙昧的原始社会里,互渗律让人们吃尽愚昧的苦头,“尽管狗吃了许多人的舌头和心,也从来没有看到哪个巫师立即死去,但阿比朋人还是严格的扼守他们祖先的遗俗。”[[14]]但是,在现代社会,我们不能再任凭虚构的思想肆意地渗透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来,因为我们的生活世界发生了变迁,我们的原初经验也由此而又不同的可能性空间。
杜威通过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相互建构,宣扬基于社会共同体之上的参与式民主政治和社会生活;他晚年更加关注人类的社会文化生活,因为文化中蕴含着社会性的原初经验,蕴含着历史性的人与人之间基于原初经验的建构过程。由于原初经验的开放性和无限可能性,自由的个人有相对于群体社会的差异性选择。虽然个人诞生于一个社会的群体之中,但是个人经验可以超出社会的公共经验之外,在潜能和可能性的开拓方面个人的可能性域大于社会所定义的个人的域。然而,就象反省经验中有原初经验所没有的概念等内容,社会更有超出每个个体人的原初经验的部分,所以,需要在个人与社会之间建立桥梁,而文化作为一种媒介是最好的选择,是历史沉淀下来的必然选择。作为“自然—人—文化”三角结构之一极,文化越来越成为杜威后期关注的重点,因为文化中有语言、生活习惯、历史形成的习俗、审美情感和道德等等,是包含所有人在内的社会生活的整体。
这种生态学维度上的整体观贯彻在杜威方方面面的哲学思想中,尤其表现在他基于原初经验概念上的审美艺术和伦理思想中,“自然的力量和自然的运行在经验里面达到了最完备,因而是最高度的结合……艺术代表经验的最高峰,也代表自然界的顶点。”[15]他认为,通过艺术性的实践生活,人才能在社会共同体中实现圆满的经验及其人生价值。杜威正是通过原初经验概念,建立起人的身体-心灵、人与自然之间的连续性,超越近代认识论唯物唯心的二元论,建立起事实与价值之间的连续性关联,从而将存在的基础置放在日程生活经验的原初性上,这对近现代哲学中所蕴涵的技术性生活具有深刻的批判力度,并在理论上启示了当代美学、伦理学和文化建设上的生态学向度。
Dewey’s Primary Experience and Its Realistic Significa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cology
Liu Huachu
[Abstract] Dewey’s reconstruction of philosophy is based on his reconstruc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experience, and he reconstructed the concept of experience through finding of the primary experience. By these double reconstructions Dewey therefore differentiated the primary experience and reflective experience by the participant role of thought. The primary experience is the concentrated expression and the showing platform of the pre-reflective relation between the human being and the nature, so it is the testing standard of reflective cognitive result returning to the platform. And it directly connects human and the natural world, and therefore it is the place where meanings and effects of cognition obtain enrichment and expansion. In summary, Dewey’s conception of primary experience is one important source of ecological aesthetics and ethics, and provides ontological base for our present construction of ecological culture.
[Key-words] Dewey; Primary Experience; Ecological Aesthetics; Ecological Ethics; Pragmatism
参考文献:
[[1]] 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98-299页。
[[2]] 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4页。
[[3]] 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页。
[[4]] R. Rorty, Consequences of Pragmatism,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2.83.
[[5]] 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91页。
[[6]] 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6页。
[[7]] Raymond Boisvert, John Dewey: Rethinking Our Time, State Univ. of New York Press,1998.22.
[[8]] 卡尔松,《环境美学——自然、艺术与建筑的鉴赏》,杨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页。
[[9]] 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43页。
[[10]] 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34 页。
[[11]] 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31 页。
[[12]] 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02页。
[[13]] Thomas Alexander, John Dewey's Theory of Art, Experience, and Nature: the Horizons of Feeling,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7.80.
[[14]] 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54页。
[[15]] 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页。